□陳家琪(恒达平台哲學系教授)
有些書是稱得上“開卷有益,百讀不厭”的😨。
這裏首先舉兩本外國人的書: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和托克維爾的《回憶錄🧅🚣🏽♀️:1848年法國革命》🧑🏽🦲。
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商務印書館,1961)是因為要給研究生上“原著精讀”,所以自己先要不斷地看。這本書從我自己讀研究生算起,讀了不下十遍。現在給別人講,再讀,而且每次都有新的體會⚉,甚至可以做到每次講的都不一樣👨🏻🎨💂🏿♀️,同一段話𓀏,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幾種理解🎳,再加上對時代🗃、作者當時的心境💪、具體的語境、幾個不同的譯本或譯法🤹🏻、面臨的問題的轉換👆🏻、在後人那裏所引起的不同反應等等因素,於是就會說出幾套完全不同的話👎💃🏼。一篇《法哲學原理·序言》🗜,不過15頁紙,但裏面包含了多麽豐富的內容!僅“我們不像希臘人那樣把哲學當作私人藝術來研究,哲學具有公眾的即與公眾有關的存在”這一句話,就需要討論一個到底“什麽才是哲學”的問題;還有柏拉圖的理想國本質上無非是對希臘倫理的本性的解釋,而且他已經意識到一種更深刻的原則正在突破這種倫理原則,於是就想借助於某種外在的形式來壓製住這種渴望,“殊不知這樣做🌷🍟,他最深刻地損害了倫理深處的沖動,即自由的無限人格”;以及那三段廣為流傳、幾乎人人皆知的雋語:“凡是現實的東西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東西都是現實的”🧝🏼♀️,“這裏是羅陀斯🧎➡️,就在這裏跳罷”,“密納法的貓頭鷹要等黃昏到來➝,才會起飛”,就能讓人有多少感慨🤦🏿、多少議論可發!它不但要講到你所理解的哲學,講柏拉圖的理想國,講希臘倫理的本性及那種倫理深處的沖動,即自由的無限人格🤯,還要講他所理解的“現實”與“合理”,講哲學與現實的關系(包括馬克思為什麽要寫《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以及他為什麽會認為“思想的閃電一旦真正射入這塊沒有觸動過的人民園地⚽️,德國人就會解放成為人”等等),當然,在這些話後面👊🏿,是對中國當下哲學狀況的認識,包括對啟蒙或“再啟蒙”(也就是思想閃電)的理解。而這種理解和感受,是我十幾年前萬萬想不到的🌹。
以前談到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認為這是他最保守甚至最反動的一本書,現在卻認為是他最深邃、最成熟的奠基之作👱🏼,這期間所發生的轉變到底折射出了什麽🤰🏽,是時代的變遷,還僅僅只是我個人從心態到觀念上所發生的轉變?這裏面的差異💣,其實也就是黑格爾自己的歷史觀(絕對精神、時間中的理性)與海德格爾的歷史觀(生存論、時間性的情緒)的區別。而我們,恐怕又只能在這二者之間尋求解釋👩🏽🦲。
至於托克維爾的《回憶錄🩰👋🏽:1848年法國革命》(上海人民,2005)就不多說了🤶🏽,僅就那種把理論思索轉變為一種敘事結構的體裁就足以使人陶醉;而且這是一種我心儀已久並多次試驗(如我的《沉默的視野》)的方式🏋🏼♂️。要知道🌾,正是這個人在《舊製度與大革命》中做出了如此深刻的論斷🌁:在未來的黑暗中🚺,人們已經能夠洞察三條非常明顯的真理🔒。第一是今天的人們都被一種無名的力量所驅使🛴,你可以控製或減緩它,但卻不能戰勝它💧;第二,世界上所有社會中😦,最難擺脫專製政府的社會🫏,恰恰就是那些貴族製已不復存在的社會(想想馮天瑜先生的《“封建”考論》,就知道被我們所誤解了的“封建社會”🍁,難道不是一個逐步消滅“貴族製”和確立皇權至上的過程嗎?);第三☂️✳️,沒有哪個地方,專製製度產生的後果比這更嚴重了👏🏻,因為在專製政府中,人們之間已經沒有種性、階級🧻、行會、家庭的任何聯系,他們一心關註的只是自己的個人利益,於是專製製度也就奪走了公民身上一切共同的感情,一切相互的需要,一切和睦相處的必要👵🏿,一切共同行動的機會,等於把人禁閉在私人生活之中……只要平等和專製結合在一起,心靈與精神的普遍水準將永遠不斷下降(馮棠中譯本,前言)。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說出過這樣顯然是真理但卻完全不被人所意識到的話呢:“革命的發生並非總因為人們的處境越來越壞🐺。最經常的情況是,一向毫無怨言仿佛若無其事地忍受著最難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壓力減輕,他們就將它猛力拋棄。被革命摧毀的政權幾乎總是比它前面的那個政權更好,而且經驗告訴我們🪒,對於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刻🦂。”(第210頁)這幾乎可以稱為托克維爾的一個基本信念,因為這本書的第一📔、二兩編幾乎都是圍繞著這一主題而展開的:“有件事乍看起來使人驚訝:大革命的特殊目的是要到處消滅中世紀殘余的製度,但是革命並不是在那些中世紀製度保留得最多、人民受其苛政折磨最深的地方爆發🧘🏿♂️🧑🎄,恰恰相反🧔♂️,革命是在那些人民對此感受最輕的地方爆發的🍑,因此在這些製度的桎梏實際上不太重的地方👮🏻♂️,它反而顯得最無法忍受。”(第64頁)到《回憶錄》,類似的精彩比比皆是👩,而且你越想就越覺得它意味無窮🃏:
“我想我們正生活在一個匪夷所思的時代,人們永遠無法斷言一場革命會不會在備餐和進餐之間的時刻突然到來。”(周熾湛🫵🏽、曾曉陽中譯本🗞,第67頁)“因為查理一世因凡事都不容忍而送了命,所以路易十六決定容忍一切而送了命。”(第99頁)“我不想編撰1848年革命史,我只是想通過這場革命重新找到我的行為🧑🏻🦽、思想以及感受的軌跡……”(第114頁)
“在巴黎這座城市裏,我看到成千上萬的工人手持武器,成群結隊,沒有工作,行將餓斃👨🏿🍳,但腦中充滿了空洞的理論和虛幻的期望。我在裏面看到了社會被切成兩半,那些一無所有的人,由於有共同的欲望而結成一體,而那些略有資財的人,則因共同的憂慮而結成一體。這兩大階級間⏯,由於已再無聯系,再無好感👨🚀,因此鬥爭不可避免且迫在眉睫的觀點已到處泛濫。”(第131頁)
“正是使起義變得如此可怕的東西拯救了我們。這真是再恰當不過地應了這句至理名言🧝🏻♀️💃🏽:‘如果不是如此接近滅亡🚴♂️,我們早就滅亡了’。”(第170頁)“我起立反對宣布對巴黎戒嚴。此舉與其說是出於深思熟慮不如說是出於本能🙇🏻。我生來蔑視和反感軍事專製👳🏿♀️,這種感情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一聽到戒嚴,心中頓生反感,蓋過了危難所產生的情感。在這方面,我犯了個錯誤🫱🏼,幸好🙂↔️,學我樣的人還不多♓️。”(第173頁)“在革命年代,人只要想犯什麽錯誤🫲🏿,他就自誇一定會做到;而在平常時期🧝🏿,人只要想擁有多少良好的意願,他就可以誇口可以擁有。”(第182頁)“沒有哪個民族比法蘭西民族更不依戀統治者,也沒有哪個民族比她更不能沒有政府了。一旦這個民族發現自己不得不單獨行走,她馬上就會感到頭昏眼花,以為自己時刻都會墜入深淵。”(第193頁)
等等。
當法國在一次又一次的社會動亂及經歷了也許是法國歷史上最為艱難的總統大選(也許就此奠定了法國左右兩黨輪流執政的格局)後,我就又想起了托克維爾的這些話。
至於說到一本國人自己所著的書,我想特別強調一下錢穆老先生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北京三聯🧎♀️,2001)。裏面有些非常精彩的論述,這種精彩不在歷數中國歷代政治變遷的過程,而在歷數中所透露出的那種悲涼與無奈。秦漢以後,封建製度早已推翻,至此再無貴族承襲,只有皇室一家世襲,這是一💂🏻♂️;在古代中國⛺️,皇室與政府是分開的🖖🏼,皇帝是國家的元首,象征此國家之統一,宰相是政府的領袖,負政治上一切實際的責任,但到明太祖洪武十三年,據正史記載,因宰相胡維庸造反,明太祖受了這個教訓,從此就廢止宰相,倘說中國傳統政治是專製的,只一個皇帝獨裁,用來講明清就可以叫名副其實,這是二;相對於西方世界,中國有製度無憲法,有法治(一個製度有了毛病,就再定一個製度來防治它)無法製(法製隨多數人意見而決定,是謂民主)🤸🏻♂️,有職責(須盡力踐行之道義)無主權(自由意誌之權利意識)🕵🏿,有士人政權與部族政權間的交替(於是很可能事事出於部族✅、某特定集團之私心)無貴族政權與軍人政權間的更迭(二者不易區分,貴族多為軍人,軍人掌權便為貴族),有造反(每到政治極端腐敗,造反的結果就是換一批人🦟,重修製度)無革命(變法派與革命派在到底什麽才是中國革命之對象上爭論不休,反倒使憲法、言論等革命性政製建設無法成型,即擺脫不了“不成文法”的慣常模式)此即三;最後,就是因對滿清政權之不滿而擴展為對全部歷史上的傳統政治的不滿👎🏻,進而再表達為對全部歷史傳統文化的不滿,“但若全部傳統文化被推翻,一般人對其國家以往傳統之一種共尊共信之心也就沒有了”,“試問哪裏有無歷史因襲的政治,無傳統沿革的製度,而可以真個建立得起來的?”
於是🧑🎓👰🏿♀️,我們也就在錢穆老先生這裏隱隱看到了一種與黑格爾和托克維爾相似的東西。
南方周末 2007-0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