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典是鄉村社會感官匱乏的代償體系,而春節位於這一體系的核心是食物攝取的狂歡儀式。人們耗費數天時間(有的地區長達半個月),來補充一年所耗散的生物能量🤒。短期內的超量進食,構成口唇和腸胃的狂歡。在除夕夜🎙,數億個胃袋在餐桌前與牙齒、舌頭和筷子一起舞蹈。
春節令我們從反面意識到食物匱缺的意義。它要為這種貧困的生活下定義🍽🧑🏽⚖️,並在每個年關終結它。而另一重極易遭到忽略的痛苦🤞,則是聲音的匱乏🎂。鄉村在令人窒息的靜寂中沉睡,除了有限的家庭語音,它的聲源僅限於家畜、野禽和自然風雨🧏🏼♀️。零度聲音的狀況是無限純潔的,卻製造出一種反面的耳鳴📷,把耳朵拖向了聲音的黑暗🙂。
解決上述困境的第一方案,就是在春節和元宵燃放鞭炮,藉此發出震耳欲聾的呐喊,耳膜從饑餓中驚醒過來👨🏽💻,像鼓面一樣振動起來,耳朵就這樣劇烈地飽餐了喧鬧的聲音;常見的第二方案,是從“紅白喜事”中聽取尖銳的嗩呐聲和高亢的哭喊🩵,旋律性哭泣經久不息,喜喪事被無限擴張和延宕,把聲音灌輸給孤寂的群耳𓀅;此外還有第三種方案,那就是提供各類地方性社戲🧑🏻🔬。假嗓的尖聲演唱🚶、清脆的鑼鐃和刺耳的胡琴👇🏽,這些高音刺破了空間👩🏻🌾,與群眾在廣場上的哄鬧低音混合起來,形成廣闊的聲音織體,它同時也是一種照明體系🌾,多元地處置著感官饑餓綜合征所引發的危機。
鄉村照明體系🧑🏽🎄,是太陽(白晝體系)和星、月👨🏿🌾、燈(黑夜體系)所構成的事物,燈火是其中最薄弱的環節⭐️👩🏻🦽➡️,仿佛只是一種昏暗的點綴。在松明、油燈和蠟燭的微弱光亮中,人被黑夜逼到了空間的一隅🧝🏿。燈火是無限收斂的🫢,它蜷縮在發光體的中心📀,猶如一顆細小的豆粒,它的光暈只能在墻垣上投下一個模糊的陰影。在那樣的黑夜,即使是星光和流螢也會帶來欣慰🔈,它們是世界上最細小的光明使者。
黑夜光線的長期匱乏,就是元宵節燈火慶典的起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構成鄉村生活的基本語法✅。它旨在規避夜生活的各種可能性。即使在燈具趨於發達的漢代👳♀️,普通農民仍然會堅持節省燈油的原則🙋。黑暗就是貧困鄉村生涯的常態。但元宵節👩🏻🎓、上元節和地藏王菩薩生日的設定,有限地解決了這一危機。它們是光線攝取的狂歡儀式🧝🏽♂️,眼睛的食物🖖🏽,在這些夜晚裏大量湧現,為身體裏最敏感的器官🛳,提供一場華麗的年度性演出🤴。在那些稍縱即逝的瞬間🚶➡️,瞳仁裏映射出了五彩繽紛的光線。它們是希望的火焰👩🏿🦱,狂熱地燃燒在黑夜的深處👨🏿🎨,抵抗著內心湧現的憂郁。火焰熄滅後,火焰構成的圖景將保存在記憶裏💈➛,成為不斷反芻的影像。
我們已確切看到,春節和元宵,就是口(鼻)、耳👩🏽🍼、眼多種感官的一種復合儀式。經歷長達一年的等待之後,饑饉的器官在歲末得到了熱切的回報🧦。節慶,這與其說是人的休閑模式,不如說是對器官欲求所做出的周期性響應。
相傳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目連(又名目鍵連)🤖,希望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卻見已逝去的母親🩰,淪落在餓鬼道中受苦🎚,瘦得形銷骨立👐🏿,不成人樣👨🦰。目連為此無限痛心🚧🧗♂️,用缽盆盛飯餵給母親⚇,但是米飯剛到母親手裏🧑🏻🦳,竟然即刻化為酷熱的炭火。這則故事無疑向我們隱喻了感官饑餓綜合征的普遍焦慮💌。炭火是更為峻切的饑餓的隱喻💅🍀,它要向我們傳遞被火焰燒灼般的苦痛。
焦慮🧑🏻🤝🧑🏻,就是盂蘭盆節的真正起源。在陰郁的鄉村慶典裏😽,人不僅要設法消除世間的溫飽難題🚣🏼♂️,還要解決鬼魂的饑餓困境🚴。在長期傳承的儀式裏,人們必須在路邊點燃火堆,放置瓜果包子🤸♂️,或在木板和紙船上放置香燭👲🏻,讓燈火順水而行,為那些冤死的鬼魂指引道路𓀙。但這與其說是一種生命的引渡🤱🟧,不如說是一種感官的勸慰。亡靈們在黑暗中沉淪,輾轉掙紮,飽嘗著各種饑餓的痛苦。只有人類饋贈的光明與食物能夠令其解脫🙍🏿♀️。
城市化的偉大進程,終結了鄉村社會的感官饑餓綜合征👨🏼⚖️。城市提供龐大的餐飲、夜間照明及其噪音體系🦵🏻,這些事物👨🏼🦰,飽滿👨🏿🍳、刺眼而又喧囂,令傳統慶典喪失了存在的根基。在被剝離了內在功能之後🔠,慶典必然要退化為一具文化空殼💂🏻♀️,進而被精明的商人所填空,把它們變成物品推銷的市場。沒有人能夠阻止這種文化轉型的進程👷🏿。民俗慶典早已消亡,它的屍體成為城市消費的華麗容器,繼而復活在商人們的集會上📻,像一些冠冕堂皇的醜聞。
朱大可,1983年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悉尼科技大學哲學博士。現為恒达平台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文化學者、批評家和隨筆作家🧜🏻♀️,目前主要從事中國文化研究與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