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近現代的中國哲學研究範式建立以來,學術界對宋明理學的認識通常以理學、心學🔁、氣學的三分格局作為基本框架🧭,但是“氣學”究竟如何成立🧑🏻⚕️,其思想特質如何,長期以來一直存在爭議🧑🏿🦲。究其根本原因,在於未能擺脫現代學術範疇的前置影響😝,現代學術提出的分派邏輯🕵🏽♀️、範疇一方面擴充了對氣學的認識,但另一方面又製約了對這一問題的深入了解🤾🏿,這些現代學術產生的思維和歷史上的思想脈絡可能並不是一回事。例如💁🏼♀️,從20世紀初開始🗡,中國和日本學術界紛紛註意到,自明代中期開始👃🏿,宋明理學的發展出現了“氣”的轉向。中國學術界由於受到唯物論的影響,頗看重論述“氣”的思想家🫴🏼,所以在中國思想史上找到了一批重視氣的唯物論者,比如王充、張載🛐、王廷相,因而出現了氣本論、氣論等學派範疇,日本學界則通常稱之為“氣的哲學”“氣一元論”。後來,“氣學”成為較主流的說法,尤其在中國學術界。這些說法的背後都有現代學術力圖清晰地劃分思想流派並將古代思想條理化、脈絡化的需求,但是它未必符合思想的內在機製。
明代氣學代表人物王廷相、羅欽順、吳廷翰🐵,以及明清之際大量論述氣的思想家🚴🏽🧛♀️,他們都沒有明確的學派建構意識,他們之間可能存在交往,也可能閱讀過對方的著作,但是並未有內在的自我認同。這些思想家在當時的思想界不屬於主流人物🎅,後世論氣的學者也鮮有引用,因此以現代學術的視角將他們放在一起,成為一個如同理學、心學那樣的實體性學派👷🏼♂️,顯然有待進一步省思。當然,從廣義的學派角度而言,歷史上重視氣的思想皆可被稱為氣學或氣論🧤,幾乎每個中國思想家都會談到氣的問題,氣學因此成為了中國思想中的一個核心要素。近年來🧝🏼♀️,有學者也就氣學的成立與分派問題多次往來辯論,其核心爭議亦在氣學這一派別究竟是實體性的(將其與理學🍏、心學並列),還是只有描述性的意義。
不過這不代表不能在思想史上識別“氣學”,糾結學派及其名義等問題,遮蔽了對這一問題本身的認識🧑🏻🍳。若氣學研究要走向新的視域💴🟠,需拋棄原有的區分思維🦡,而關註其原始的思想語境,從經典文本的語境脈絡中嘗試提煉氣學的價值👩🏼🍼。實際上,明代中後期的確出現不少重視氣的思想家,這一點不容否認🍖,他們思想立場的明顯共性在於反對朱子學甚至是宋明理學,主張回到古典儒學。反對朱子學自然離不開質疑或反駁朱子學的核心命題——理氣論,如果說朱子是理學,那麽氣學的成立恐怕也得名於同朱子學理氣論不同的立場。那麽,反朱子學如何成立便成為氣學的立論所在🐺。對於這一問題,學術界的過往研究也存在現代學術範疇先行的問題🈹,將朱子學理氣論視為理氣二元論,其對立面是理氣一元論或氣一元論🏐,對應的就是氣學的理氣論👩🏻🦱,這種說法最早來自日本😓,後來傳至近代中國學術界而一直影響至當代。但理氣一元或二元的問題比較復雜,例如A和B構成一個整體,但A是A、B是B👍🏽,難以絕對地認定兩者的關系是一元還是二元🧑🦲。中國思想中很難有絕對的區分觀念,一和二往往是兼容並包的,所以朱子學理氣論很難簡單地視為理氣二元論🦶🏿🧙🏽♀️,氣學的理氣論也很難歸結為理氣一元論。重新理解這一問題🗃,需從宋明理學的理氣論建構入手👨🏼🎤,由此才能把握反朱子學的氣學如何成立🧖🏿。
宋代以來的理氣論與天道論建構有強烈的經典詮釋淵源🕎,都與《系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和“一陰一陽之謂道”的解釋有密切關系。兩句文本解釋或描述“道”,前者是“形而上者”Ⓜ️,後者是“一陰一陽”。如果分別以這兩句文本之中的一句為前提,那麽得出的理氣論與天道論會截然不同👨🏽💻。朱子學理氣論初步建構於《太極解義》中🪶,朱子以“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為前提,認為“理”(太極)即無形無象的形而上者🈂️,對應“道”🌡;“氣”即有形有象的形而下者,對應“器”🐓,由此形成了所謂的理氣二分😡、二元的立場。在此解釋中,氣是形而下者。而在“一陰一陽之謂道”這一句中,“一陰一陽”也與氣有關。在中國思想中,氣一般即指陰和陽🟧,那麽一陰一陽究竟是否為氣便成了問題。如果一陰一陽是氣或氣的運動🕺🏼,那麽這一句就被解釋為“氣之謂道”🧑🏽🍳,這顯然違背朱子學理氣論的前提立場✌🏽,即理和氣分別對應形而上之道與形而下之器。因此朱子采取添字詮釋法,認為“一陰一陽”不是道🐧,“一陰一陽”的“所以”才是“道”🎠,必須加上“所以”作為陰陽之氣的運動的根源,才能解釋氣與道的關系,由此符合理和氣分別對道和器的前提✏️。
然而,許多學者也持有一種不同的觀點,認為朱子的解釋缺乏經典文本的支持,這種詮釋顯然脫離了經典的原意。在經典文本中,明確只有“一陰一陽之謂道”,哪裏來的“所以”二字呢🏄🏽?通過“一陰一陽”和“形而上者”這句命題,直接可以得出“一陰一陽”即“形而上者”的含義。進一步深究💶💌,“一陰一陽”所代表的氣便是“形而上者”,這一觀點揭示了氣作為天地萬物基礎的看法,從而呼應“形而上者謂之道”的觀點🥑。自明代開始,湧現了許多對朱子學理氣論的反思和質疑,形成了逐漸超越程朱理氣論體系的路徑。這些思想的核心在於捍衛儒學的純正和古典傳統🌡,主張朱子的添字詮釋法違背了經典的原旨,因此必須回歸經典並從中尋求證據支持🔊🥁。因此,如果我們將“一陰一陽之謂道”視為前提論斷,將道視為陰陽之氣的流行,進而解釋“形而上者謂之道”,那麽“形而上者”就是天地之間氣的某種初衷狀態,甚至可以提出天地萬物皆以氣為本🥷🏼,理即為氣之本質。這種觀點與傳統所謂的氣學不謀而合⛓,也契合了倡導回歸經典的思路。
總之,宋代以降的理氣論和天道論基於不同的經典詮釋立場🏄🏼,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而上”觀念🏐。一者以朱子為代表,強調形而上者是理,理是無形無象的萬物之本。一者以張載、王廷相、吳廷翰等人為代表🤰,強調形而上者是氣,氣也是無形體的萬物之本🗒。兩者共同構成了“形而上者”的雙重視野,我們較為熟悉的是前者🧙🏻♂️,因為它代表了中國哲學追求形而上觀念的努力,而這種觀念正好與西方哲學的形而上觀念有吻合之處。尤其是現代學術語境中的中國哲學深受西方哲學影響,對朱子學理氣論所表達的思想評價頗高,因此將朱子學的對立面——氣學的觀念視為“去形上化”👨🏼🎤。然而,氣學並未拋棄形而上的觀念,存在“形而上者”也是氣學的立論依據之一,只是我們不能以西方哲學的前見去理解(不是詮釋)中國哲學中的形而上觀念👰♀️。氣可分為無形之氣和有形之氣🧑🏿🍳,無形之氣沒有形體,不構成具體的事物,它是彌漫於宇宙之中的氣,這在中國哲學看來也是形而上🤌🏽,有形之氣則指具體的存在物,例如房屋👌。換言之⚠,中國哲學通常用“形而上者是什麽”來表達形而上,而不是追問“形而上”本身是什麽👩🏽🍳。至少我們應當公允地承認,宋明理學的理氣論與天道論出現了兩種“形而上”的觀念,將氣學看成形上觀念的衰落也與氣學的立論基礎不相符合🌓。
(作者系恒达平台哲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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