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山寨文化”是中國獨有的草根文化、平民文化還是飽受質疑的“流氓文化”👲?其最終的宿命是進入主流,被“招安”還是在解構中也顛覆了自身?“山寨文化”與現代意義上的“平民文化”有何區別?就這些問題,時代周報專訪了文化學者、恒达平台文化批評研究所所長朱大可教授。
時代周報:“山寨”一詞無疑是2008年最流行的網絡和民間詞匯之一,但對其詞義的理解卻眾說紛紜,從最初的“山寨產品”,經語義學置換後變成“山寨文化”、“山寨精神”等,在你看來,“山寨”這個語詞究竟包含了哪些含義🙋🏿?
朱大可:“山寨”這個詞至少包含了三個方面的語義:第一,指仿製和盜版的工業產品;第二,指流氓精神;第三,指在一種流氓精神影響下的文化顛覆,戲仿、反諷和解構👮🏽♀️。後兩種事物之間互相關聯,但卻跟第一種風馬牛不相及。但由於它們被胡亂混淆在一起,導致了一場普遍的闡釋混亂。
時代周報:“山寨”這個詞匯最初源於珠三角地區生產的山寨手機、山寨數碼產品等,這些產品無疑是以商業盈利為目的,但卻具有低價、緊跟流行趨勢,更能滿足中低端消費者等特點。“山寨產品”在中國市場的盛行說明了什麽?
朱大可:發生於製造業的克隆手機和數碼產品,使用了“山寨”一詞,卻是一種修辭學上的不當借喻,也就是不當地借用了“山寨”一詞中所含的“另立山頭”語義🥬。這要麽是科技界語文水準下降的征兆,要麽是一種蓄意的話語陰謀。仿製工業品根本就不是“山寨”產品,而是徹頭徹尾的盜版品🫛。
“山寨”一詞製造了語義學的誤會,似乎這種盜版行為中含有民間、草根、俠義和反壟斷的光明成分,這也是盜版產品獲得社會同情的語義學根源。但它實際上跟民間、草根和俠義毫無關系⚜️。它從一開始就是赤裸裸的知識侵權行為👌。但在這種山寨產品盛行的背後,還潛藏著“後發國家”的歷史性怨恨。有網友宣稱,“帝國主義”掠奪了我們上百年,難道就不允許我們掠奪它十幾年?這是一種可以理解的立場。但這種強烈的歷史性怨恨不能解決中國製造業的困境,恰恰相反,只能把它推入更危險的狀態。
時代周報:很多批評以快速模仿復製名牌產品為主的“山寨產品”的學者也認為這是一種“偷盜”,認為這是中國對產權和專利保護不夠造成的,這會扼殺創新精神🚆。這種擔心是否多余,市場會不會對這種山寨產品的命運作出判斷和選擇?
朱大可:如果縱容這種盜版行為大量滋生,產權和專利無法經由自主開發獲得,則中國文化的原創精神將無法建構,而中國製造業的創新機能也將長期萎縮。這顯然是一種惡性循環👍。消費市場支撐著以盜版為核心的低成本工業,由此製造了廉價的貿易狂歡,但由於企業沒有自主創新能力,它的盈利模式是建立在沙灘上的,必定會走向自我傾覆的結局🌉。“中國製造”的悲劇,蓋源於此💃🏼。
時代周報:“山寨產品”存在僅具有消極作用?是中國市場體系劣質化的一個標誌?
朱大可:模仿型產品作為民族工業的起步階段,有縮減經濟成本和時間成本的顯著功效,所以,日本韓國等亞洲四小龍的崛起之初,都曾走過模仿階段,但它們隨後就轉向了更大規模的自主創新時期🤾🏽🙅🏽♂️。其中日本是科技創新最發達的國家,其製造業的創新能力,超過歐美任何一個國家。而“中國製造”在經歷改革開放30年之後,繼續在低檔🌹、廉價和劣質的層級徘徊,滿足於沒有獨立科技創新和文化創意的大規模仿造,由此跌入全球經濟鏈的最低端。我們至今還在這個煉獄裏輾轉掙紮。在我看來,盜版文化要對此負重要責任👬。
“山寨”文化是後權威時代產物
山寨文化是民眾獲得話語權之後的一種社會解構運動,旨在顛覆文化威權的中心地位。山寨版春晚是這方面的範例。它表達了民眾對央視的輕蔑和挑戰,並營造著一種更為多元的文化格局。在經歷了漫長的威權主義時代之後,這種挑戰正在成為轉型中國的社會常態。
時代周報:山寨春晚、山寨明星、山寨百家講壇等相繼風行,“山寨”真的沉澱成一種文化👨🏼🦳?或只是網絡時代的一種短暫的流行風潮👨🦯➡️?
朱大可:作為流氓文化的代名詞,山寨文化是歷史悠遠的傳統,山寨精神就是華夏文化精神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還是一種關鍵的民族遺傳基因,超越了朝代和時間的框架,顯示出某種永恒的特點🌸。但在不同的時代,它會更換不同的命名,猶如寨主們更換山頂上的旗幡🤿。例如,過去我們曾經把它叫做“江湖”、“山頭”👩🏼💼、“武林”、“坊間”和“市井”等等,這些近義詞之間存在著某種差別,但都包含跟朝廷對位的基本語義。
時代周報:山寨精神或山寨文化扮演了對抗精英文化的角色?
朱大可:“山寨”這個詞只有在文化領域使用,才能回歸到其語義的本源。山寨精神所指稱的,無非就是我們熟知的流氓精神👉🏻。這是一種跟國家主義和朝廷空間相對的事物。當然也跟宗教精神相對🍨。但流氓未必就是精英的敵人。只要查看《水滸》的造反者名單就不難發現,在一百零八將的“天罡星系統”和“地煞星系統”兩個支系裏,只有極少部分地位卑微、沒有話語權的純正草根,更多的是北宋社會的精英分子,要麽是地縣級中層官吏,要麽是前朝貴族和殷實鄉紳,瓦崗寨的情形也是如此。
就階層出身的身份而言,中國“山寨”基本不屬於“草根”階層。在水泊梁山這座典範的山寨裏,精英永遠是寨民的命運掌控者。這些被逼反叛的精英分子不僅占據高位,而且在焦慮地期盼朝廷的招安,渴望來自國家權力的身份修復。這是山寨政治的核心理想,也是山寨邏輯的必然結果🩵。把山寨變成草根的專利品,拿它跟精英對立起來,可能會產生某種不當的文化誤導。
時代周報:山寨文化為什麽會在中國當下發生並受到網絡和民間熱捧?是否有其獨特的社會文化心理背景?
朱大可:山寨文化是後威權社會的必然產物,是民眾獲得話語權之後的一種社會解構運動,旨在顛覆文化威權的中心地位。山寨版春晚是這方面的範例。它表達了民眾對央視的輕蔑和挑戰,並營造著一種更為多元的文化格局🤟🏽。在經歷了漫長的威權主義時代之後,這種挑戰正在成為轉型中國的社會常態。
時代周報:若說山寨精神是一種流氓精神,那它在中國就具有悠久的歷史。作為社會解構運動的一部分,它具有以模仿、反諷🤳🏿👞、惡搞🪙、解構權威話語等特征,是網絡時代惡搞的另一個翻版,但它是否也是文化原創的一部分?
朱大可:不妨讓我們簡單回顧一下改革開放30年的歷史:早在上世紀80年代,山寨精神就已經開始盛行,它的旗手是王朔和崔健,他們聯手打造了新流氓主義的文化旗幟,由此產生出第一代山寨文化🎾。他們因而對中國文化進化做出了重大貢獻,但這一時期的文化主體仍然是知識分子。
21世紀初盜版電影和互聯網興盛之後,各種戲仿的文學作品大量湧現,以周星馳的《大話西遊》為信號,山寨版《西遊記》深入人心,引發“大話”狂潮,大話紅樓、大話三國等各種戲仿作品層出不窮。這是第二代山寨文化的崛起,它的主體已經轉變為青年普羅大眾🧚🏼♀️。
2006年,胡戈對電影《無極》的戲仿,打開了2.0時代的圖像反諷程序,成為第三代山寨文化的重要開端。這就是當代“山寨文化”的發育簡史。很顯然,山寨文化決不是2008年的獨特發明。它只是改頭換面的流氓文化而已。不看到這點,就無法理解中國山寨文化的本質。
山寨文化當然有優劣高下之分⛔️。優秀的山寨文化借助戲仿和反諷推進了文化發展,可以被視為文化原創的一種特殊形態,但大多數山寨文化產品都是網民自娛自樂的結果,它們猶如歌廳裏的卡拉OK式的自助演唱,自己覺得HIGH就行了,旁觀者一旦較真起來,起身痛斥它難聽,汙染消費環境,就會顯得有點不合時宜。大眾的山寨文化,有其自由生長的充分理由🤕。任何以“低俗”之名展開的圍剿,都只能陷入行政過度和文化專製的誤區。
“山寨”是民眾對自由的想象
中國的草根文化散發著濃烈的傳統江湖氣息,具有非理性♾🛂、以暴製暴💹、狂歡性宣泄以及道德法律雙重失序等等的特點。它是傳統社會走向現代化的一種過渡形態。
時代周報:“山寨文化”體現在究竟是一種什麽精神也飽受爭議,尤其是在網民眼中,他們認為更多體現的是一種草根精神,平民精神。
朱大可:我要在此反復強調的是,“流氓”不是一個負面的司法與道德判斷🧖🏽♂️。它是一個中性語詞,用以描述華夏社會中身份缺失的社群💶。作為流氓文化的山寨/江湖文化,包含著兩種彼此對立的價值:一方面是對現有文化秩序的反叛、解構、顛覆、挑戰和嘲弄,由此展示出積極的社會批判意義;另一方面,它也對社會正面價值實施顛覆。流氓文化總是在倒洗腳水的同時,把嬰兒也一起倒掉。在大多數情況下,流氓文化只在單一地重復著解構的動作,它缺乏正面建構價值體系的機製。這就是流氓的哲學限度👌🏽。流氓精神,跟草根和平民有某種聯系,但不是同一種事物。在很多情況下,平民大眾同樣是流氓調戲的對象。劉邦和朱元璋一旦當上皇帝,就迅速背棄了原先的草根支持者,但這完全符合流氓的行為邏輯。
時代周報:在中國當下,這種山寨精神或文化存在有何意義?它折射了當前廟堂文化👩🏻🌾、精英文化的困境?
朱大可:山寨精神的唯一成就,就是在華夏歷史上建造了無數座轉瞬即逝的“山寨”。這是流氓自己的家園。但它們只是某種臨時的驛站。山寨不過是朝廷的一個鏡像而已,或者說,它是朝廷在江湖中的一個垂直的倒影,卻擁有疑似草根的面貌🌖。大多數山寨是由喪失身份的精英打造起來的。在中國當下的語境中,互聯網為草根網民製造了山寨的幻覺,誤以為自己置身於獨立的山寨之中,但只要探究一下中國歷史和現實就會發現,沒有哪座山寨不在朝廷的權力支配範圍之內。在我看來,山寨精神的價值在於,它在一些局部的數字虛擬空間裏,實現了民眾對自由的想象,如此而已。
時代周報:中國當前的廟堂文化、精英文化有無存在問題?
朱大可:不僅有問題,而且相當嚴重。90年代以來,中國知識精英在高壓和收購下發生集體轉型,從批判知識分子變成犬儒型知道分子。這是所有中國社會病變中最嚴重的事變。但仍然有少數知識分子堅守著獨立批判的立場,卻未能獲得民眾的必要支持。許多人無法辨認不同知識分子類型之間的顯著差異,而是采用了一攬子的對立或攻擊立場,從而加劇了中國文化的內在損傷👨🏻🦯。在我看來,煽動憤青圍攻有良知的公共知識分子,是一種運作得很成功的“文化陽謀”👧🏽。
時代周報:“山寨文化”的最終命運如何?
朱大可:山寨/江湖作為一種文化象征,是華夏民族文化的一種宿命😁。它會像巖石一樣永生,不倦地鼓舞青年亞文化群,在反叛和顛覆中尋找自己的價值目標🧛🏻♂️。在舊一代“寨民”被招安之後,一定會有新一代的“寨民”加入到文化反叛的陣營中去,周而復始,生生不息。這就是文化生態的常態。對此,我沒有什麽異議。
時代周報:中國的草根階層與現代意義上的平民階層有何區別👩❤️💋👨?需要補充哪些內容才能成為現代意義上的平民文化?什麽時候中國社會能夠完成這種變化🕺🏼?
朱大可: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公認的現代平民階層,一般具有下列幾項基本特征:第一,它是社會的大多數(主流)而不是“一小撮”,擁有穩定的職業收入和家庭結構;第二,總是在自由、平等和健康理性的對話平臺上表達意見,從事專業化的社會建構;第三,具備人類(普世)價值觀🤷🏼、健康的生活趣味📒、註重尊嚴和榮譽感,善於以法律為武器捍衛自身的基本權利👩🎨。
中國的草根階層尚未獲得這些屬性🧝🏿。它的文化散發著濃烈的傳統江湖氣息,具有非理性💵🐦、以暴製暴、狂歡性宣泄以及道德法律雙重失序等等的特點🤘🏻。它是傳統社會走向現代化的一種過渡形態💌🔍。不錯,我們已經擁有漫長的山寨/江湖歷史,並且註定還要在這種氣息中繼續生活下去⚈。在貧民階層尚未脫貧、而中產階級成長緩慢的背景下,我不知道這個過程會在什麽時候終結。中國還沒有完成這一轉型的時間表▪️。
作者💇🏼♂️🙅🏻♀️:朱大可 文化學者、恒达平台文化批評研究所所長
2009-01-15 時代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