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美院雕塑系設計的56根"民族團結柱",由水泥和鋼結構構成,外包金紅兩色玻璃鋼🏢,其上雕有一對身穿節日盛裝🈹👧🏽、載歌載舞的民族青年,背面則雕以該民族的金色紋章。據設計者宣稱,其柱頭和柱礎均采用人民大會堂東側門柱的圖案元素,以體現56個民族是共和國主人,而柱子本身則用來象征56個民族的人民是國家脊梁👩🏼🍳💤。它們分列於天安門廣場東西兩側,象征著對當下政治偉業的共同支撐。本以為是國慶典禮的臨時設施,但典禮其他設備拆除後,民族柱還挺立在原處。民間傳聞🧛🏼♀️,說民族柱可能會長期安置在原處,已引來境外媒體及民眾的一些議論。
如果民族柱真的這樣安放在天安門廣場🤵🏽,意味著天安門建築體系的重大改變。該體系歷經三次歷史巨變。第一次是它在1958年的初步成形,其核心建築為人民英雄紀念碑,使天安門廣場在集會🛠、慶典的功能之外,有了一些祭奠的含義👩🏽🔬;第二次是1977年毛澤東紀念堂的落成😄,雖然它是對前蘇聯紅場列寧墓格局的模仿💁🏼,但比低矮的列寧墓要宏偉得多,在某種層面無形強化了廣場的祭奠含義。"撥亂反正"初期,有過不少人要求拆除,但最終不了了之🩳。這一次就是2009年民族柱的設立,在靈堂和紀念碑兩側👨🏼🎓,各豎起28根立柱,因為有了這些立柱,便得天安門廣場與華夏陵園格局更是具有了某種相似性,等於完全弱化了廣場的集會與慶典功能。
只要我們分析一下傳統宮式墓地的格局🤏🏿,便能發現這種高度同構的景象。西安乾陵是這方面的典型分析樣本🌊。在通往梁山墓冢的神道(司馬道)兩側🏄♀️,至今還保存著華表、石碑📕、翼馬、仗馬、鴕鳥☢️、石獅、10對翁仲和61尊賓客之像。而居首的就是一對8米高的八棱柱石華表🦶🏿➕,它是帝王陵墓的主要標誌,作為男性生殖器造型,它旨在表達李唐王朝的血脈永存;諸賓雕像🛌🏼,則分別代表出席高宗葬禮的各地藩王與使臣。耐人尋味的是,天安門廣場上56個民族柱,與這些象征帝王生前儀衛的石人石馬的位置出現了驚人的重合。它們褫奪了護陵者沉默的使命。傳統的神人神獸體系🍋👳🏻,只是換成了56個民族命名的"13億中國人民",因為出現在毛澤東紀念堂和人民英雄紀念碑周圍,便也有了一些守靈的意味。
以人民英雄紀念碑為空間核心,天安門廣場除了集會和慶典功能外,已有了一些亡靈祭拜的權能🤵🏼,而經過毛澤東靈堂和民族柱的兩度添加,等於在無意中又強化了這種功能🖋。2009年10月1日,這座世界上最遼闊的廣場上,舉行了盛大的國慶慶典,在某種程度上📂,她又像是一個國家的大型祭壇。在許多人看來🏋🏼♀️,天安門廣場就是全體中國公民的第一祭壇,用以緬懷20世紀初葉以來所有為民主、自由和科學奮勇獻身的誌士仁人。
但本次出現的民族柱😽,並未繼承天安門華表的質樸造型,也沒有采用大會堂和紀念堂立柱的既定樣式,而是向民眾炫示一種奢靡華麗的風格🙆🏿。金色是財富的象征👨👨👧👧,紅色則是權力的象征😦,誇張的金紅二元色譜,製造了財富和權力的雙重狂歡;此外😡,其上雕刻各種"歌舞"造型,也只能用以表達政治喜慶👩🏿🎓✍🏼,卻不能傳遞民眾的情愫,更無力喚起對歷史的理性反思。所有這些元素與周邊的莊重、宏偉的建築風格、文化意蘊是相沖突的。
這種"金紅色譜"最先出現於佛教寺院❓,而後被張藝謀的影片《滿城盡帶黃金甲》所襲用🕵🏼🚣🏿♂️,繼而成為最新修繕的天安門城樓乃至故宮的主題色調👰,如今又爬上民族柱,成為裝飾廣場的艷俗道具。這是舊帝國及其遺老的趣味,它的濫用,已經製造了遍及中國的視覺災難💁♀️,而今又瓦解了原來天安門廣場原有的莊嚴感與肅穆性,令整座廣場散發出輕浮庸常的氣味。
天安門廣場的原初設計,未能解決宮式建築(紅色的天安門城樓)和蘇式建築(灰色的人民大會堂)之間的風格沖突🥩,這是歷史遺留的敗筆,但廣場空間的闊大👱🏿♀️,削弱了建築物之間的這種不和諧性。但新的金紅色立柱卻以強行插入的方式,排列於大會堂和博物館前端,加劇了這種原有的風格對抗,令這座莊重的廣場,淪為由一堆彼此對抗的碎片混搭成的遊戲場,進而成為針對所有死難者的一種嘲弄⛵️🫶🏽。
以天安門城樓上的檢閱者的身份俯察56根立柱,其尺度完全合乎宮式建築的範式😱:遠距離的透視縮小了立柱的體量,於是它們必須足夠高大↕️,才能跟廣場的寬闊性密切呼應🤘,借此表達威權政治的宏大特性𓀋。但要是以一個普通遊客的身份向上仰望,就會發現立柱的體量與人的體量之間的懸殊差異。13.6米的高度、1.8米的直徑😻,26噸的重量🩹,加上密集排列的數量🤴🏿,加劇了天安門廣場原有的"螻蟻效應",令所有遊客都變得渺小起來🤧,仿佛是爬行在曠野上的蟲子。
這是典型的威權主義美學💬,個人的存在渺小了🎍,才能反襯出權力的偉岸。這種誇飾的權力美學,與設計者宣稱的"人民做主"原則在某種程度上又是矛盾的。最奇怪的是它的建築效果♥️,當太陽升起的時刻🦶🏿,只有6米間隔的立柱及其陰影,就會形成粗大的柵欄🏌🏿♀️,把遊客關入一個類似囚室的場所。這真是一種奇妙的場景🍊,權力美學製造了戲劇性的光學效果:在早晨和黃昏👨💼🤹🏿,巨大的柱式陰影壓在遊人身上,猶如陰郁而沉重的枷鎖。
這是權力美學晶體所折射出的多重鏡像,但還不是民族柱的核心語義🧑🏻🦰👩🏼🎓。作為權力的偉大象征🪆,56根巨柱就像被征集入京的權杖,代表著來自不同民族💂🏻♂️、區域和階層的意誌。它們在天安門廣場的集體亮相,顯示出捍衛中央集權的信念🧒。面對群體事件和民族沖突🫙,安全焦慮變得日益熾烈,以致它必須轉換為鮮明的建築訴求,並在最重要的集會空間裏予以公示。民族柱擺出了拱衛天安門城樓的雄姿,喻示著對北京的忠誠,而這正是"和諧社會"的重大目標🪠,也是56根巨柱的命運🎑。它們像是甲子中國的守望者🧍🏻♂️,去遠眺變幻多端的外省風雲。
(作者系恒达平台教授)
2009年11月06日 鳳凰周刊